「身体并不是一张披在自我之外的皮囊,而是人得以存在、感觉、行动的根基。」
近日,一名微博时尚博主发布了一条有关耳朵整容的帖子,表明了自己通过玻尿酸填充的方式改变了耳型,使耳朵在视觉效果上外扩分明,最终达到了“减龄显脸小”的显著效果。
如此不同寻常的耳朵整形手术在一时间引起热议,当天便登上微博热搜榜首位。而随后不断进入大众视野的“小腿肌肉阻断术”永久瘦腿、“注射骨水泥”增高颅顶等“小众”整容套餐让不少网友发出如今容貌焦虑正在内卷的感叹。
此类高风险、不可逆且无功能性帮助的整容手术很快受到不少医疗整形专家的批评,他们都以为盲目进行类似的整容手术无异于“自残”。健康科普类博主@丁香园也对此表示震惊,呼吁人们留心完美整容案例背后承载的巨大风险。
触碰到健康底线的整容手术内容很容易便让人们意识到“容貌焦虑”、“审美标准”带来的潜在危害。但除此之外,我们也要看到,现代科学技术进步从某一种意义上带来的“可控”身体所具有的超乎想象的魔力。
在医疗整形手术正在被广泛接受的今天,人的身体变化也从不可捉摸、不可动摇到有机会因个体的意识得到改变与逆转。但这是否就从另一方面代表着我们可以通过这样的技术手段,真正享有主体支配身体、改造身体的快乐与自由呢?
但也有的人觉得,围观群众的评论未免上纲上线,耳部整形并不是最近才出现的新兴项目,而在一个持续不断的发展的社会里,任何一个人都应该拥有自我选择是否接受整形手术的自由和权利。
在2019年播出的一期《现在就告白》节目中,几乎所有的嘉宾都对台上的整容女孩表示理解,认为“化妆、整容、微调,都是为自己的美”,不应另眼相待和过度的苛责。
从曾经备受诟病和偏见的“人造美女”到如今“整形自由”观念的流行,如果我们把大众对整容服务行业的普遍改观仅仅归结于一个包容进步的社会出现,让一些“非主流”的个人选择能够获得认同,这样的阐释也许会让人感到些许空泛。
事实上,在整形手术逐步盛行的背后,我们似乎还可以窥探到一丝近现代身体观的转变。
在传统社会里,身体具有一定的神圣性。在中国古代儒家经典著作《孝经》里便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表述,从伦理血缘的角度确定了身体不由个体所支配的命运。而在西方,身体则被认为由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就,个人同样没有处置自己身体的权力。
但如今随着宗教神权和父权观念的衰退,个人逐渐被视为理应享有掌握自己身体的“自由”。因此,在今天讨论的话题里,是否接受整形手术也通常被认为是个人的自由选择。只要其行为后果不直接危害到他人的生活与社会的运转,旁人也无从过多指摘。
实则不然。一方面,当个人被视为承载着几乎所有支配身体的权力时,在一些范围内被赋予的选择自由之外,身体也会被认为是个人的“责任”。
这就要求我们时刻对自己的身体有关注和把控,而没能达到“标准”的身体状态则是个人“不努力”、“不愿意”、“不小心”等负面意志主导的结果。
例如,在许许多多被认为是整容“失败”的案例里,某位整容人士的审美取向、判断能力和生理常识储备往往会成为他人攻讦的重点,而其背后的社会文化因素则被理所当然地忽视,并依旧成为束缚身体与美之间关系的重重隐形枷锁。
另一方面,个体确实拥有着一定的“主观能动性”和“自由度”,具有自主自发进行身体实践的意识和能力。但他们在自觉地接触和认识外界世界的过程中,同样也存在一个被社会塑形和改造的过程。
而身体作为连接“自我”与“世界”、“人”与“物”的纽带,不仅是个人意志生成和展现的载体,也是社会意义的接收器,长期处在主流思想流变的舞台中心。
随着现代科技和认知的发展,如今的身体已经从宗教和伦理层面的过度限制中出走,并有机会面对多种多样个性化、私人定制化的身体改造与规划服务和产品,身体的变化也由此在某一种意义上变得规律可控。
在医疗整容这一领域,从高鼻子、大眼睛、小细腿到精灵耳、高颅顶、三庭五眼的黄金面部比例,大量与“变美”相关的项目都可以在身体这一原木上操作实施,并通过不断进化的“美丽标准”试图精益求精式地雕刻打磨,以期达到“完美”的终点。
年轻、苗条、姣美,在这里外貌“完美”的定义离不开这几个关键词,并在消费文化的建构之下显得逐渐重要和突出,也慢慢变得与商品服务的“加成辅助”作用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当身体被贴上这些商品化的标签时,它也逐渐走进了看似追求自由与个性的消费文化牢笼。
因此,选择接受整容手术看似是消费的人自愿主动地进行身体改造,以达到取悦自我、抵抗变化的目的。但事实上,身体仍然处于被动的地位,并慢慢的变成为消费市场相互争执、较量的场所。
在消费文化无孔不入输出的标准审美之外,社会运作过程中暗含的“颜值至上”隐喻也让一部分消费者“不得不”选择走上以医疗整容改善外观之路,想要以此改变自身的生活境遇。
在2018年播出的韩剧《我的ID是江南美人》中,女主人公姜美来就因不符合主流审美的外表遭到排挤和霸凌,并下定决心进行整型手术,而变身“美人”的她也确实在新生入学时受到众人的关注、称赞和优待。
而最近因隆鼻手术事故登上微博热搜的女演员高溜在接受《人物》采访时也坦言,自己是为了“脸上任何一个部位都上镜”而下定决心整容,以便达到影视镜头对演员外形的高要求和严标准。
在这样的情况下,身体不仅面临被商品化的危机,更是成为一种资本,拥有可以被测量评估的交换价值和代表权力地位的符号内涵,并在某些特定的程度上可以与经济资本、社会资本等其他资本形式之间转换。
并且,这种资本的价值衡量标准正在趋于一般化,而身体存在和舒展的空间也因此被不断围剿着、切割着,成为美容、整型产业链条上一张张难分彼此的脸谱。
人们对“小腿肌肉神经”、“ 颅顶注射骨水泥”等整容手术的强烈批评和反感,一种原因是出于对消费主义“审美内卷”的抵抗,另一方面更是由于忽视生理状况的“美丽追求”越过了健康的底线。
在引起广泛讨论的#颅顶增高手术#话题下,就有消费者就分享了自己惊险的手术经历。在手术结束后,整型所造成的头部伤口感染,经历40多天都难以愈合,给她带来了极大的生理和精神伤害。
这种冒着生命健康受损风险过度追求“美丽身体”的行为令人痛心,而它也在某一些程度上体现出一部分沉迷整容的消费者与自我分裂的身体观。
在他们看来,身体是附属品,他们只是自己身体的拥有者和支配者,但身体并非是他们赖以存在的形式与感知自然、社会的基础。
社会学家大卫·勒布雷东曾提出在景观社会里“身体变身为第二自我”的概念,即主体对魅力迫切地需要和对身体白热化的痴迷会让身体成为一个副本、一个完整的克隆人,分离自我以求成为自我。
当“第二自我”与“自我”分裂开来时,先天的、自然的身体不仅被会科学技术所造就的“年轻”与“美丽”抛弃,更意味着身体所代表的“短暂、衰老与死亡”不被自我所接受,并且需要尽快地通过某种手段将人“从身体中解放”出来。
但事实上,人的存在始终难以与身体完全分离,对“第二自我”过度的强调、塑造和打磨有很大的可能性导致自我在生活中的迷失和游离,而陷入一种无解的悖论里:一面,身体形象的重要性被消费社会捧得高高的;而另一面,身体变化的自然现象又惨遭鄙夷。
为了逃出这一越缩越紧的逻辑怪圈,我们或许还需正视身体的作用,因为它并不是一张披在自我之外的皮囊,而是人得以存在、感觉、行动的根基。
[2]张方旭, 文军. 整容过程中的身体建构——一项身体社会学的研究[J].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